2013年9月9日 星期一

這是傷口也是利刃,是死囚,也是劊子手

   

         夜深,妻子睡在丈夫身旁,傾聽他的呼吸聲。他從來都睡得很安靜,可是今天竟響起呼嚕呼嚕的鼻鼾。一定是調換了枕頭的緣故。她想。她輕輕踢他一腳。他移動了一下。鼻鼾依舊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她惟有去抓他的鼻子——這是她從前的男朋友教的。「如果我睡得太吵,掐我的鼻子一下就好。」他說,然後又小心地補上。「小時候我妹妹就是這樣掐我的。」她當時就猜到,那不是他的妹妹。

         怎樣也好,她還是掐住了丈夫的鼻子,小心翼翼的,以免他嗆著。丈夫的眼皮翻動,呻吟了一聲,倏地睜開了眼。她連忙把手鬆開,不好意思地縮回去。

   
        「我吵著你了嗎?」丈夫醒過來了,矇著眼睛問道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「還好。」她說。
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他們再次入睡,可是妻子覺得混身不自在的,翻來覆去也睡不著。她手肘又碰著了他的背。他媽的他又睡到這邊來了,她想,忽然覺得很氣憤。

        「我們結婚快一年了吧?」她問道。

        「對……」他含糊地應著。

        「不如我們玩從重新認識的遊戲吧?」她忽發奇想,覺得這是一個好點子,立刻就興奮起來。「譬如說今天是開學日,我們穿著校服,被老師調到鄰近的座位,你好,我是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「不要玩啦!」他厭煩地打斷她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她在黑暗中納悶著,隨著分針的移動,浮想連翩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「你中學時的女朋友是怎麼樣的?留著辮子麼?」她記得丈夫說過,他在中學時有很多女朋友。

        「不記得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怎會不記得呢?」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 「當真不記得了!」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 「總有幾個記得吧?」
    
       「就幾個吧。」
     
      「有想念她們嗎?」

      「沒有。」

      「怎會沒有?」
    
      「沒有就是沒有啦!那時血氣方剛,都是玩玩而已。」

       他想把對話盡快結束,可是「血氣方剛」四個字深深傷害了她。
    
     「你試過一腳踏兩船吧?」她開始狂追不捨。「還是三船、四船?」
    
     「拜託!難道就不能讓我好好睡覺嗎?」他把身翻過去,把她遺棄在那些蜜蜂般的疑惑和忌妒之中。她感到它們逐漸形成一個旋渦,要把她吞滅。

     「三船還是四船?」她堅持道。「還是五船?」
   
     「兩船而已!那時年少,以為很威風嘛!」
 
      威風!他還要吹噓他覺得很威風!

      他回答的時候,甚至沒有回過頭來。

      必須把他惹火。她想。如果不把他惹火,他就不會認真的跟她對話。

      她揮拳敲在他的背上。

     「你想怎樣了!」他大吼起來。那巨大的聲音把她嚇怕了,他從沒對她如此粗暴——傷心是被動,憤怒是主動,她學會了,在別人讓不快的感覺進入她的心之前,必須先發動攻擊——她回他一巴掌。

      「你瘋了麼?」他跳起來,用雙膝壓住她,說時遲那時快,就在他翻身的一刻,兩股之間發出了一聲鏗鏘的——砵!

      我要笑嗎?她想。她沒有笑,她狠狠的盯著他,眼睛在黑暗中睜得老大,大得眼周的肌肉都繃緊了。

      「我要離開這兒。」她說。她不真打算這麼做,不過若果事情如此發展,她也不介意—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,所有事情對她來說都變得沒所謂了。

       「隨便!」他也不禁示弱。

        於是她收拾起行李來。先收拾冬天的衣服。她想。反正她早就想收好冬天的衣服。

        天下起雨來,淅淅瀝瀝的。

       「這麼晚了你要去哪?」

       「不知道。」她當真不知道。或許走到馬路上等架車來把自己輾斃,也是不錯的選擇。

       「等等……」他慌張起來。「這當真是你想要的結局麼?」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 「我沒所謂。與其煩惱,我寧願離開。我不喜歡煩惱。任何。」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「就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嗎?」

       「一顆蚊蜇如果永遠待下去的話也足夠令人受不了。」

       「就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!」

       「我不喜歡不誠實的人。」

       「我沒有不誠實!」

       「你隱瞞。」

       「我沒有隱瞞!」

       「你沒有說下去。」

       「那是我中五時的事,就這樣嘛!」

       「那情人節的時候,你就早上去『篤篤』她,晚上又『篤篤』另一個嗎?」

       「沒有呀!」他哭笑不得,既憤怒,又困窘。「那時我天天隱三瞞四,弄得提心吊膽的,幾星期後就覺得太麻煩,所以跟她們都分手了……而且那個年代,不是誰都可以『篤篤』的!」

       「那你『篤篤』了第一個,還是『篤篤』了第二個?」這樣問下去,連她自己都感到過分,可是愛情裡並無對錯,只有強弱之分。

       「你還真要問嗎!」他生氣了,於是妻子再次收拾起行李來——他惟有如實作答。

       「那被你背叛的人怎麼了?」

      「她有很多備胎,才不會介意啦!」

       「另一個呢?」

       「不知道呀!我連她的樣子都記不起來了,怎知道啊!」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真叫人羨慕。她想。她也想談很多很多的戀愛,直至把討厭的人遺忘殆盡。
  
      「我想多少有點失落吧,但是她們一直沒發現啊!」他拍心口保證。
  
      「不!她暗中一定很難過,從你疏遠她開始,她就不知所措,每天費盡心思去想到底自己什麼地方做錯了……」淚水忽爾奪眶而出,她掩著臉大哭起來。
 
      「那不是你的錯!」他把她擁入懷。「無論從前發生過什麼事,都不是你的錯……」她還是哭個不停,脹大了的嘴唇因哭泣而抽蓄不已。

      「好啦好啦,這樣吧,你就代她們摑我一巴好了。」
 
      「如果兩人的話,應該有兩個巴掌才對……」她討價還價,說完,又忍不住笑了,就這樣,她又哭又笑,直至把先前的矛盾融化。

       窗外的鳥兒唱起歌來,晨光如霧般穿過窗簾,穿透整個房間。
 
     「又天亮了!我還要上早班啊……可真要了我的命!」男人哀歎道。

      他的枕邊人沒回應他,因為她已經沉沉入睡了。

      幾天以後,在塞車的路途上,他們再次聊起當晚的事。

     「你按住我的時候放了個屁。」妻子說。

     「我知道。」丈夫說。

     「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!我差點沒笑出來,但立刻忍住了。」
   
     「我當然知道,我當時就想,哎!這太失威了。」

       前面的車子開動了,他們重新踏上旅途。


       很多年以後,他們還是會間中提起那個屁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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